桃花尽处起长歌

侧侧轻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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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第十三章] 春深欲落谁怜惜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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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,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。

盛颜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,全城人都疯了一样,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。

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,夕阳正缓慢地下沉。

凌晨的时候,他与她告别,说:“等我一下,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。”如今说到做到,确实比她守信用。

好好睡了一觉之后,肩膀的疼痛也缓解不少。雕菰帮她梳整头发,她看着镜子中自己惨白的面容,开口问:“项云寰死了吗?”

“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,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,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。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。”

“幸好……”她低低地说了一声,雕菰诧异地看着她,她却再不说一个字。

宫中正在准备夜宴,今晚朝廷要在嘉鱼殿替瑞王庆功。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。

而她现在,就是待宰的羔羊,正在等待着最后刀子落下的那一刻。

等待是漫长而难熬的,她得竭力才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,把所有恩怨都算一算,再想一想到底要怎么面对那个人。

他杀死了她的母亲,在她将出逃的办法告诉铁霏之后。

他对尚训一再下手,导致他昏迷于病榻,朝廷天塌地陷。

他的名字出现在父亲留下的密书之上,与她父亲的遭遇和当年易贵妃的死,必有关联。

他如今掌控了这个天下,已经无人能再触他的赫赫威势。

在一阵急似一阵的怨恨与悲哀之中,盛颜拉开书案抽屉,将尚训当初抄下的那十张纸又再度拿出来。

自尚训出事之后,她为朝廷、为复仇疲于奔命,将这些密书封存在这里。此时再拿出来看,心里难过不已。

父亲当初留下遗言指引她与尚训找到密书,可为什么却在解读时,要设一个这么难的关窍,而她与尚训,又从哪里得到这些错乱字码的正确排列方法呢?

她看到第一张上的一滴血迹,正滴落在那个“瑞”字上。这是当日尚训中毒吐血后溅上的,如今已经转成棕褐色,触目惊心。

她叹了一口气,将第一页翻过,发现那滴血自溅上之后便没有被擦掉,以至于渗到了第二页,正印在一个“脑”字上。

她下意识地翻到第三页,血迹已经透不过来,但那个地方明显留出的,是个“草”字。

瑞脑草。

她心中忽然有了个难以控制的想法。她猛地抬手拉开妆盒,胡乱抓起一支簪子,向着那滴血迹刺去。

尖锐的簪尾无声无息,扎透了十张纸。

她将簪子丢开,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顺着扎过的洞,一张一张翻着下面的字——“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”。

勉强可读的一句话。

她呆坐在椅上半晌,然后拿出一张新纸,将尚训抄下的那十张纸上的字全部抄到了这一张之上,一张一横行十九个字,就和她父亲留在经卷后头一模一样的排列。

他们都想错了,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。

其实,只要拿着她父亲留下的十张经卷,排列在一起,然后竖着读,便是他留下的所有想说的话。这么简单的事情,所以他连如何解读的方法都没留下。

然而父亲不知道,他们当时因为十个经卷不好携带,所以分成了两半,且又匆匆抄在了书页之上,十九个字便被分成了好几行,更没有按照他的原样一行行排列来读,所以直到今日才知道,原来这是要隔页读的一封信。第一页的第一字,接着第二页的第一字,再接着第三页的第一字……这样一个接一个读下去才是正确的。

而如今她将一切都按照父亲留下的方式抄好后,十行字合并在一起,她终于读出了父亲当年藏在经卷之后的,所有字句。

彝冒死谨禀,昔日易贵妃欲求臣诗文集,臣接后局之命,昼夜抄录终成诗册,进献贵妃。然进奉之后,臣因未落款识,又于次日索回拆改,发现书页处暗藏瑞脑草。臣以为此物乃用书页防蛀,应为后局所为,便不曾疑心。谁料贵妃半月而薨,臣又闻皇后赐五香拈痛散于贵妃,其中有乳香木香,与瑞脑草相合为毒,十五日必亡。臣知其中必有幕后真凶,然迅疾被贬,可知背后势力之可怖。臣纵舍微躯,亦不舍家族百人,惟留陈情状于此,天可怜见,或能拨云见日,臣纵死无憾。

是当年的皇后,如今的太后。

那个所谓的瑞,并不是瑞王。

她和尚训都想错了。其实全文中并未出现“王”字,只是他们都早已对瑞王尚诫有成见,也顺理成章认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幼年不幸而迁怒他人,甚至因为愤恨母亲遭受易贵妃的不公待遇而对易贵妃下手也不奇怪,所以才会将他与太后同列为嫌疑,妄加揣测。

而现在想来,当时正是先皇要改立皇后的要紧时刻,在整个宫中,最想要下手除掉易贵妃的,自然就是皇后。她是唯一一个得利的人,只是因为她做事滴水不漏,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。

而如今,她父亲的密书终于将太后的阴谋揭露。太后当年送五香拈痛散给易贵妃,那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,可关键却藏在了盛彝进献的诗集之中,而且瑞脑草本就有防蛀的功能,所以父亲悄悄取回诗集修订时,虽然发现了也不以为意,却在易贵妃死后才得知,二者叠加会成毒,易贵妃半月而亡,也正是这种毒所致。

盛颜呆坐半晌,心想,尚训追寻了多年的谜底,终于揭开了,可他还能有机会知道吗?

他如果知道了,又会如何处置太后呢?他会放过太后,让她在西华宫中颐养天年,终此一生吗?

然而宫中人的命运,不就是这样吗?无论是尚诫那凄凉死去的母亲,还是尚训恩宠极致的母亲,抑或是尊贵无匹的太后,最终所有人的结局,都是埋葬在这个宫廷之中。

盛德妃,也是如此。

她抬起手按住眼睛,让还未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消失在眼眶之中。她慢慢将手中的纸折成方胜,塞入袖中,起身走了出去。

她穿过重重宫门,越过长长宫墙,来到尚训所在的清宁宫。

他还陷在昏迷之中,无声无息。

他多好,一个人静静地睡着,什么都不用管。有时候,他也会动一下手指,有时候全身抽搐,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,让他痛苦——但这痛苦,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。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,可是他的神智,始终没有清醒过来。

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药汤,小心地给尚训喂下去。看着他无意识地吞咽着,一点一点喝下汤水,她疲惫的神情中,终于露出一点苦涩笑意来。

她凝视着他,低声问:“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?”

大殿内一片死寂,尚训在她的面前,静静地呼吸着,沉睡。

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,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,春日雪也似的梧桐,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;当然,她最艰难的时刻,也是拜他所赐,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,冬日雪光映梅花,绯红一片……

如今大厦将倾,她无能为力,朝廷束手无策,而他,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,什么都不管。

该叫人羡慕他,还是责怪他呢?

她握着他的手,低声说:“不过,也许你不醒来,还是件好事……不然的话,我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对你,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……”

“德妃娘娘,你误会我了。”背后有人,嘲讥的声音淡淡响起。

盛颜不用回头,便知道是谁来了,她依然凝视着尚训,没有理会他。

他笑道:“如今皇上昏迷,太子年幼,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,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,准备代劳这江山社稷。你说,我这么辛苦,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,是不是大公无私?”

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,转头看他:“那么……如果有一天,圣上醒过来了呢?”

他看着她,笑了出来:“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,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?不,盛德妃,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。”

他走近他们,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,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:“我宽宏大量,连你都能原谅了,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?”

盛颜垂下眼皮,睫毛微颤,却始终不开口。

他笑了出来,说:“当年我弟弟未登基之时,受封祥王。这个名号不错,依然可以继续用下去。”

盛颜低声说:“多谢瑞王爷……不,多谢皇上宽宏大量。”

“但我想,他醒过来的可能性,不太大吧。”

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,所谓的祥王,也不过是他随便说说而已。

她沉默着,良久,才问:“王爷入主朝廷后,后宫的皇后、元妃等人,不知会如何处置?”

“历来的惯例,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。”

“自我离开后,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,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,至少比寺庙清修好。”盛颜说道。

“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。”他似笑非笑看着她,不知是想起了什么。“你现在是否后悔了?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,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。”

盛颜垂首说道:“对,那时曾有人许我一世繁华,终身幸福……可惜我冥顽不灵,偏偏错过了好意。”

“如果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?”他问。

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。真令人感动,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凶手,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,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,温情脉脉,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。

她笑着,仰头看他,一字一顿地说:“如果可以重来,去年春天,桃花盛开的时候,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,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。”

尚诫的脸色,骤然沉下来。

“因为,有些事情,没发生比发生好。”

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,尚诫也唯有冷笑,说道:“这怎么可以,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。那一次我去京郊,就是为了与你邂逅,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,我们也总会有那场相遇的。”

他说着,低下头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盯着她,又说:“而且,要不是你,我怎么会下定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,去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?”

“别拿我做借口!”盛颜尖锐地说道,“就算没有我,你也终究不可能久居人下,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弟弟的,不是吗?”

尚诫听着她的话,转脸看了一看尚训,他平静地躺在那里,如同婴儿沉睡,如此安详美好。

他伸手,按在尚训的胸口,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。

“要不就死掉,要不就活着,这样半死不活的,让你一个女人来承担一切,真是没用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德妃,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,让你从此解脱出来,了无牵挂吧。”

盛颜的心猛地一跳,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,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:“你想要干什么?”

“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。”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,“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,所以就算他以后醒来了,我也不见得会让他有什么好日子过。”

“那都是我的主意!”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,“计划是我策划的,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,就连那凶器……也是我准备的!”

尚诫不说话,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,那里的伤口,已经痊愈,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。

他瞪着她,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,良久,才挤出几个字:“确实,全都是你?”

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,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,微微冷笑:“尚训这个人,这么软弱,又一直依赖你,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?”

“那你又是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恨你!”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,大吼出来,“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,有了安宁的生活,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,害得我一再被贬,所有安稳的人生毁于一旦!你说,我当时活得好好的,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?要是我不把你除掉,我和圣上以后的日子,怎么幸福美满?”

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,良久,怒极反笑:“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,盛德妃。”

盛颜瞪着他,呼吸急剧。这宣泄般的怒吼出了口后,看见他锋刃般的目光,那脑门的狂热退却,身体不由自主地冰冷发抖。

“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。短短一年,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,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。你很清楚自己需要舍弃什么,自己的阻碍是什么,然后,即使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,你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,成功了——几乎成功了。短短一年,你就由一个家道没落的可怜女子,成了天下、朝廷、后宫第一人,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。”

她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,良久,她才说:“多谢王爷谬赞。”

“那么,德妃现在,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?”他冷冷地问。

盛颜低头看着尚训,低声说:“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。”

“说得也是。”他笑道,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折,交给她,“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,你看看吧,文采飞扬,写得十分不错。”

是一份联名上书,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。

当初将她推举上来的那群人,现在将她作为首恶推出去。名正言顺,驾轻就熟,显然早已筹划得圆满无比。

盛颜看完了,慢慢呈还给他,声音僵硬,却还平静:“确实不错,字好,文辞也好。”

他看着她,却微微笑起来,问:“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?”

盛颜想了一想,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,平淡地说:“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,知道三尺白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,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。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。”

她仰头望着他,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,眼神平静无波。

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,微微皱眉,说:“好,这可是你自己选的。”

他转身出去,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。

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,守着呼吸轻细的尚训,将自己的脸,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。

最后这判决到来了,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。

只要一夜,这些星星啊,月亮啊,就全都看不到了。那些笛声啊,歌曲啊,也全都听不到了。再过几天,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,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。

因为,桃花盛开的时候,她正在坟墓之下,冰冷地躺在泥土中,慢慢腐烂。

“尚训,我们永别了……”

死亡,永别,这样可怕。

母亲曾经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,说,阿颜,我们好好活下去。

可是,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。

她突然哭起来,哭得那么急促,像个小孩子一样。

外面,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,走了进来。她坐在尚训的身边,没有站起来,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。

是一个沉香奁,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,花心含着宝石,精致无比。

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,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,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,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,她真没有办法波澜不惊。

等到白昼离开,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、尚训三个人,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,在大殿内,风声格外悠长。

“盛德妃,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?”尚诫冷淡地问她。

她捧着那个匣子,低声说:“我死后,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,他们两人情意相投,应该成全。”

“可以。”他说,“除此之外呢?”

“云澄宫的人……不要为难。”她说。

他皱起眉,略一点头,看着她,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。

她却已经无话可说,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,深吸一口气,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。

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,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,在宫灯下光辉灿烂。

鸩酒。

可这鸩酒,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。即使瓶盖紧紧地塞着,盛颜也依然闻到逃逸出来的那一缕香气,仿佛无数桃花在阳光下的呼吸一样。

这种香,分明就是沉淀了千万桃花而制造出来的气息。

她慢慢地将这瓶香水取出来,倾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里,琥珀般微黄的色泽,香气流转,中人欲醉,转眼就从手心滴落了。

他要杀死她,却用的是一瓶桃花香水。

这香气让殿内的气氛顿时迷离起来,不知今夕何夕。

盛颜愣怔地望着自己掌心那一点透明颜色,抬头看尚诫。

他却淡淡说道:“三千朵桃花才能炼出一滴这样的香水,一滴香气弥月不散,盛德妃,你可知你刚刚糟蹋了几万朵桃花。”

盛颜的手,不由自主地一倾,琥珀色的水全都洒落在青砖地上。

他从容地走到她身边,俯身去闻她手心的香水,随意地问:“怎么你珍惜白绫,却不珍惜这些花?”

她掌心的香气异常浓烈,却并不让人晕眩,刹那间仿佛有形的云雾一般,团团将他们卷裹起来。

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腕上,她全身微微颤抖,沉在馥郁的香气中,死亡的恐惧与混乱的思绪交织,一片茫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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